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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Zoie
国师说堂姐是天生凰命,我为她呈上精心熬制的“凤凰汤”,堂姐欣然笑纳,说这汤果然补气养生。
我:可不是嘛,你自己的洗脚水。
原汤化原食,大补。
(一)
我是大齐最招人厌恶的帝女。还未出世,老国师便算出我为天煞孤星,克亲克夫克万物。
花见我杀,狗见我叫。
偏我父母一身反骨不信邪。母妃产后血崩而亡,父皇一觉沉入梦里,再也没醒过来。
而我的皇姐,则是国师钦定的“凰命”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有她可保大齐江山繁荣昌盛。因她身上这道命格,我父皇死后,叔父登上皇位。
而我被扔到了偏僻可怖的长街,与冷宫疯妇痴人为伴。起初,我也觉得命数天定,只想隐忍度日,平安在吃人的皇城活下来。
隐忍却换来耻辱,诺大皇宫中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冷言讥讽,我活得连一只狗都不如。
忍无可忍,无需再忍。
所以重生之后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趁着护卫不备,将那些长街疯妇偷偷放出去,看她们围了我那高贵典雅的堂姐,抢她的发簪,扯她的花裙,吓得她花容失色,高声喊着:“娘亲,救我。”
而我躲在墙后,放声大笑。笑声被长姐的尖叫盖过,直到她叫得哑了,我笑得肚子疼了,侍卫才迟迟将她救下。
八岁那年,她便是这样,放了一群狗将自小怕狗的我堵在树下,撕咬着我的衣裳。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只是哭求着“放过我”“我错了”。
她嘲弄道:“你这样天生不祥的贱种,怎么配住在宫中。”
可她似乎忘了,原本,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帝女。
玩够了,她撂下一句“别肖想你不该有的东西”漠然离去,身后跟着一长串宫人,真是好大的排场。而五岁的我瘫坐在银杏树下,眼眸空洞,灵魂死在那个秋日。
看到她金色的裙角,我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——
原来,我和她穿了同色的衣裳。
(二)
楚怜强势。
皇后跋扈。
皇帝冷酷。
我在冰冷的皇宫里战战兢兢活了十八年,衬托着楚怜的光华,活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。
我听着最恶毒的诅咒长大,就着最难听的嘲讽下饭,时常被楚怜和皇后刁难,动辄便是挨打受冻,但我可以忍耐,哪怕活得没有尊严,我也只想活下来……
因为,我的父皇,临终时最后一句话便是:“愿我的女儿,平安活着。”
可我只是存在,就已经足够碍眼。在皇后和楚怜的劝说下,叔父将我打发给远疆皇子和亲,洞房花烛夜,我被打得七窍出血,最后惨死在他醉酒的拳头下。
无人知道我死了。
正如无人希望我出生。
我,本该有父母疼爱,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帝女。可只因一句“天煞孤星”,便要成为那颗任人践踏的石子,被嫌弃硌脚的人踢开。
我不甘心。
和长街众人学到的第三件事,便是发疯。命运既对我无情,那我便重拳出击。
(三)
伴随皇宫的第一片银杏飘落,深秋临近。算算日期,远疆皇子卓木尔该抵京了。
皇帝会在使臣宴上当场将我指给卓木尔,前世我太过窝囊,任凭自己像个物件被打发给别人。其实,心中也曾怀有一丝希冀:
万一呢。万一卓木尔是良人,能带我走出这四四方方的禁宫,逃离小心谨慎的日子,到遥远的草原上,自此天高海阔。
命运从无万一。
即使重活一世,我仍记得卓木尔的拳头有多重,一拳,又一拳地往我脸上狠狠锤落,宛若沉重的铁锭,将人的自尊凿得稀碎。我从声嘶力竭哭求,到绝望流泪,宛如一只没有任何生气的傀儡娃娃。泪水最终与不知何处流出的血液相融,在身下蜿蜒盛放,而我早已气绝。
这一次,我要叫他走不出这座皇城。
我要让他被万人唾弃,万箭穿心而死。
只看外表,卓尔木称得上仪表堂堂,长眉入鬓、皮肤泛着草原人独有的小麦色泽,身长体健。手臂有力,十指修长,一看既知他力大无穷。可这般健硕的男子,却只会挥拳向女人。
我藏住眼中的鄙夷,陪着笑脸看堂上众人演戏。
皇帝笑吟吟望着皇后:“如今正是好时候,眼瞧着咱们的儿女都大了,也该谈谈怜儿和愉儿的婚事啦。”
卓尔木清楚皇帝是在拿话点他,却只抬眼,并不应答。
上一世也是如此。百般推诿下,皇帝最终还是将我指给了他。我看得出卓尔木满心不甘,以为他是倾慕堂姐,却在他酒醉之后才发现,他心里另有她人。
我已经想好了拒婚的法子,正欲起身。
一白衣书生抢在我前面,向庭上恭敬一拜:“臣有奏。”
显然没想到半路跳出个程咬金,皇帝有些愠怒,但当看清那人是谁后,唇角竟噙了一丝笑意,淡声道:“爱卿何事启奏?”
他走到堂前跪下:“臣斗胆,求娶安宁公主。”
不才,安宁公主正是在下。
我斜睨他一眼,暗自翻了个白眼,心道:不是,大哥你谁啊?我认识你么,你就求娶我,你礼貌吗!?能不能滚一边去,你影响我发挥了……
(四)
这个男人,我确认从未见过。
楚怜叫他云深,长得确实有几分云里雾里、深不可测的模样。修长挺拔的身子,皮肤白如莹雪,甚至连瞳孔的颜色都比旁人浅几分,乌发用一根金色发簪别起,十分仙风道骨。
我看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只听他幽幽道:“安宁公主与臣八字相合,若结为夫妇,国可五十年免灾。”
“既如此……”皇帝眯眼沉思。
显然,这个迷信的老头子不止把云深的话当真了,还心动了。我暗嗤一声,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相命格,分明是怪力乱神。自己没有经世治国之才,只敢依赖鬼神之说,他才是个真懦夫。
“不可。”
“此事万万不可。”
皇后与楚怜竟同时出声。
楚怜狠狠剜了我一眼:“国师身份贵重,掌国运昌隆,还是要找一位命格相佐的良配……怎可与妹妹婚配?”
哦。我知道了两件事。
她喜欢这位身份贵重的国师。
这小子老爹就是坑了我一辈子的老国师。
我立身走到堂前,跪到傅云深身边,言辞恳切:“若这桩婚事能利国利民,楚愉愿意。请皇上赐婚。”
抬眼看楚怜,脸都绿了。我从未看过她这般嫉恨的模样,心中暗爽。原来一代“凰女”竟是个藏不住情绪的蠢货。
卓尔木亦站起身:“皇上,请三思。臣此次来京城,也是为求娶安宁公主。若皇上愿意许下这门亲事,远疆与大齐将永结姻亲之好,相互成全。”
一个是位高权重的臣子,一个是关乎外交的皇子,皇帝一时竟犯难。
眼见卓尔木要坏事,我眯起眼,状似不经意道:“楚愉生来薄命,皇子难道没听说过我克夫的名声?”
“卓尔木不信天命,只信事在人为。安宁公主与我,便是世上最好的姻缘。”
“可……我昨夜偶然经过御花园时,分明听皇子对月赌誓,此生唯爱一人。”我歪头看他,装傻道,“安宁不明白了,皇子到底是信天命还是不信?”
此话一出,满堂哗然。这是皇宫,卓尔木身为求亲的异国皇子,却偷偷与宫人有染,这是大罪。他整个人僵住,神色慌张。
我仍嫌不足:“我还听皇子说什么……年纪大的会疼人?”
堂上皇后的脸已经苍白得不成样子:“安宁,别胡闹。”
不打自招,我轻笑一声,并不搭理她,紧盯着卓尔木:“年纪多大?我这么大?不够。堂姐那么大,也不够。要像皇婶那么大,才够。我说得对吗,皇子?”
“你胡说!”卓尔木面色涨红,抬起拳头冲着我的面门击来。
我纹丝不动,仍旧死盯着他。
这里是大齐皇宫,不是我和他的洞房,不容他放肆。
一道白色身影立刻拦在前方,打开卓尔木的拳头:“皇子,自重。这里是皇宫。”
那双清浅的瞳与我对上,心猛然一颤。但我无暇顾及这一瞬感受,今日还有一场大戏。
(五)
楚怜责问道:“大胆楚愉,竟攀诬当朝皇后!你该当何罪!”
“我有没有说谎,皇后心里有数。你知道为何娶我不娶你吗?因为他是你小爹啊。”我的言语愈发放肆。
我讲的都是大实话,上一世,卓尔木正是听皇后这番言论,选择了我联姻。洞房之夜,他趁着酒意呢喃不断,口中竟是皇后的闺名。
堂下一片哗然:“这!成何体统!”
“奇耻大辱!这是国耻!”
“其罪当诛,我大齐难道怕一个区区远疆吗?”
人越多,场面越乱,卓尔木死得越快。
皇帝眉头蹙起,脸色沉得像冰,他如今只惦记着脑袋上那顶绿帽子,哪有功夫来管我是不是放肆。他一言不发,似乎在等我说下去,又似乎不想再让我说下去。
“你有证据吗?”
堂姐啊,你也有这么蠢的时候。
“御花园,第十个山洞口左石壁上,皇后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卓尔木的腰带上。”我拍拍手,“不劳叔父走动,我已经叫人取来了。”
满脸窘红的侍卫端着证物走上前。
群臣已经炸开了。傅云深倒是气定神闲,仿佛早已知道此事。他凑到我耳边:“你不必再做什么,别激怒皇上。”
话毕,他厉声道:“皇后与远疆皇子卓尔木秽乱宫闱,罪不容诛。此刻人证物证俱在,臣请皇上秉公查办!”
“云深,你为何要害我母后。”楚怜坐不住了,不敢置信看着傅云深,“你和她是一伙的?为什么要负我?”
皇帝忽的给了她一巴掌:“住口。”
楚怜被打懵了,定在原地。
还有什么是比此刻更精彩的?万人至尊头顶绿云,凰命帝女当堂被掌掴,皇后通奸朝臣谩骂。于我来说,不够。
傅云深果然是权倾朝野的国师,甫一发声,群臣响应:“臣附议。”
“臣附议。”
“臣附议。”
皇帝厉色道:“皇后,私通敌国,废去后位!卓尔木……五马分尸。”说完,气急攻心,喷出一口献血便晕死过去。
楚怜又要看顾皇帝,又要拦住侍卫带走皇后,还要趁着空隙用怨毒的眼神打量我,实在是手忙脚乱。
傅云深凑过来:“你开心了。”
语气肯定,就像认识我很久的老友。这人真叫我摸不着头脑:“你……认识我?”
“我从未认识过你。”
(六)
皇帝不仅没处置我,还在三日后下了指婚的诏令,将我许配给傅云深,婚礼定在了腊月初八。
听说楚怜抵死不从,气得皇帝又吐了几口老血,自己也被软禁在宫中。皇帝本就恨极了皇后背叛,如今看着亲女儿,也多了几分不耐与怨愤。
楚怜心中郁结,竟大病一场。
我正忙着给她炖参汤:“给堂姐炖的‘凤凰汤’好了吗?”
“好了。奴婢日日端过去,只说是御膳房炖的补汤,大公主每日都喝。”宫女回我的话,自从指给傅云深后,我突然成为了烫手的香饽饽,人人赶着巴结。
所以人生啊,实在可笑。
“这汤是好汤,补气养血,能让堂姐早些好起来。”再被我狠狠修理。
“是呢,长公主说这汤喝了身子不冷,如今一顿都离不得。”
我艳羡道:“要不说堂姐是天生凰命呢。”
也只有她自己的洗脚水,才能叫做凤凰汤。
我本以为楚怜病着,总会消停几日,谁成想她对我的恨意太过,又或是对傅云深的眷恋太深,根本等不及病愈。
是夜,满庭的银杏树随风摆动,月光穿过斑驳的缝隙,将这夜晚衬得凉薄。我望着月亮出神。人说,死后会化成月亮上的神仙。素未谋面的父皇母妃,是不是在那里等着我、守着我呢?
我有些想他们了。
“安宁公主,不好了。”杂乱的步履声打破了宁静,宫女小跑到我眼前时,还在急促地喘气,“陛下和长公主有请。”
我随侍卫来到楚怜殿中,里面站着两排侍从,个个神情严肃。皇帝和楚怜父女一齐坐在厅上,左边是看热闹的傅云深,右边是一个老态龙钟的道士,阖目沉思。
我冲傅云深无声动了动嘴巴:“什么情况?”
傅云深摇摇头,目光转向楚怜,意思是他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出,人是楚怜叫来的。
有点意思。
楚怜走上前来:“父皇,这位是来自应天观的清风道长。女儿久病难愈,便着人寻了道长来看,发现宫中有邪祟作乱。”
哇,好高超的伎俩。邪祟不会正巧就是我吧?
“这邪祟就是楚愉!”楚怜像能听到我心声般,咬牙切齿道,“是她害得女儿卧床不起……也是她害得母后鬼迷心窍。这样的祸害,宫中断断不能留。”
啊对对对,是我是我都是我。
是我把皇后钉死在卓尔木床上,逼他俩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。
也是我天天给楚怜喝洗脚水,喝得她病痛难愈发了癔症。
我走过去,往楚怜膝盖上狠狠一踹:“堂姐这不是起床了吗?我不踹你一脚,真叫你卧床不起,倒是辱没了邪祟的名声。”
傅云深险些笑出声来。
“父皇……”楚怜泪眼汪汪。
皇帝打量着我,显然是觉得楚怜说得有理。他深信鬼神天命,无论如何都想不通,为什么从前窝囊怯懦的一个人,如今变得跋扈张扬。
他怕我是邪祟,却无法处死我。毕竟我是先帝遗孤,若是我死了,皇帝定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。
于是他劝道:“愉儿,让清风道长看看吧。”
傅云深终于开口:“陛下,是信不过微臣了吗?安宁公主于国有益,如今是臣的未婚妻,若她是邪祟,那臣该如何自处?”
“云深,你只在乎她,那我怎么办?”楚怜含情脉脉看着他,咳了几声,作西子捧心状。
演得我头皮发麻。
傅云深拱手答道:“公主,有病可唤太医。”
我却拦住傅云深:“国师,你说这话就不对了。堂姐病痛难愈,我十分心疼。若此事真与我有关,即便是要了我的命,能换堂姐康健,也是值得的。”
楚怜愣住了,没想到我会如此顺从。
傅云深给我递了个眼色: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
见我递了个台阶,皇帝也松了口气。我冲那妖道招招手:“清风道长,你可得细看。若耽误了堂姐病情,影响了国运,这可是大罪。”
(七)
妖道将我引到祭坛上,一顿鬼画符,我的身边燃起绿色幽光,最后他大叫一声:“妖孽,果然是你。”
我走下祭台,勾唇一笑:“道长,看长姐这般器重你,你的道行应该很高吧?”
楚怜得意答道:“当然,道长如今已修成半仙之身,离登天只差一步。”
那我便送你登西。
我了然点头:“既如此,道长应当水火不侵。”
祭台之上,两只白烛烧得正旺。我拔出一根,就着烛火点燃妖道的头发,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蔓延至全身。
狗道士,你若不使磷火,自己也燃不了这么快。
清风妖道凄声惨叫:“水!救我啊!公主救我啊!”
楚怜早跑得老远。
但她跑,清风亦追追,最后追到了御花园湖畔。那妖道整个人像燃烧的火球,被大火疯狂吞噬,他顾不得许多,跳下河去。溅起的水砸了楚怜一脸,她下意识闭上眼睛,我瞧准时机,往她屁股墩上一踹,楚怜顺势掉进湖里。
我高喊:“不好了!公主跳湖救道长了,快来救人呀!”
喊罢,我自己跳下湖,向着楚怜的方向游去。她会水,秋夜虽寒凉,倒不至于冷死人。我游到楚怜身边,待她浮起,又将她的头狠狠按入水中,来回十数次后,楚怜只剩一口气在。
我又背着她往岸上游。
皇帝与傅云深匆匆赶到时,楚怜已经被我救上岸。
到底是亲生女儿,又是身负国运的“凰命”之女,皇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:“太医!快宣太医!”
我冷得发抖,一件厚实的大氅落到身上。转过头去,对上的是傅云深那双淡淡的眼睛。
看透我所有小把戏的,戏谑的眼睛。
“安宁公主,是你救了长公主。”傅云深眼中冷漠,说出来的话却在为我开脱,“是你保住了‘凰命’,护住了大齐命脉,皇上定会不计前嫌嘉奖你。”
(八)
妖道被捞上来时已经没了人样,只剩下一巨被烧焦的残尸,趁着四下里无人注意,我偷偷从身上扯下他腰间的玉牌,揣进怀中。
人群忙乱,但我总觉得,有一双眼睛始终看着我。
我猜那人是傅云深。虽然看不透他帮我的缘由,但总不会是因为喜欢我。他的心思太深,手上还抓着我的把柄,我需要一探究竟,否则,即便费尽心力逃开楚怜的坑害,也会掉入下一个陷阱灰飞烟灭。
楚怜是被宫人抬着回去的,皇帝经此一遭,竟像是老了十岁,一夜间须发尽白。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长叹一口气,最终摆手离去。傅云深话已经传出去,即便他恨我,也要宽恕我、嘉奖我。
“万般因缘,皆是冤孽。”傅云深朝我眨眨眼。
我摸摸鼻子:“国师,你是我最看不透的人。”
他回道:“你不必看透我,只需要知道,我永远不会害你。”
“我与你此前素不相识,何谈永远。”我这一生,唯独信自己,“傅国师,我只想问你一句,为何要娶我?”
“为国为民。”
我轻嗤一声:“你知道我不信这个。”
傅云深叹息道:“知道你不会信。那你为何答应?因为讨厌长公主?”
“你看得出楚怜对你的情意。”
“我更看得出她的人品。”
我嘲弄地望向他:“堂姐可是老国师亲批的‘凰命’。你不娶凤凰,却将灾星迎入家门,就不怕你爹棺材板盖不住?”
“天命,向来是说给信的人听。”他意有所指,“我不愿娶长公主,因她心术不正。而你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。
我知道自己如今也算不得好人了。
“你至少比她良善许多。”可他竟说我良善。
心中升腾起一丝暖意,只一瞬就被理智压下:“你父亲一句话将我打下地狱。国师,你说得再好听,能弥补我多年痛苦吗?”
“不能的。”他长叹一口气,声音轻得缥缈,很快消散在夜风中,“不能。”
我见他这般寥落,像是心中有愧,又问:“你想娶我,是为了补偿我吗?”
他一脸不解打量我:“我不欠你,为何要补偿你。”
眼见问不出究竟,我不想再多说:“今夜太累,我要回宫休息了。”
“不送。”
我转身离去,却始终能感受到,他那清浅的目光,一直落在我身上,炙热得好像背后顶了一轮太阳。
(九)
楚怜疯了。
从发现那妖道的玉佩出现在枕头下那一刻,她就疯了,嘴里时时念叨着:“不是我害你,不是我……你去找那个小贱人,是她害你……”
天已经是很凉了,楚怜却不敢待在宫中,每日身着单薄的夏装,在御花园长亭外来回踱步,嘴里始终念念有词。
时有清醒,也是因为偶遇傅云深。我远远看见她笑靥如花,也会在心中升起一种怅然。这就是天下人翘首以盼的“凰女”,经不起风波磋磨,一心只揣着个男人。
傅云深时常进宫看我,陪我在御花园散步、吃饭、聊天,就像是一对寻常的未婚夫妇。他常看着我出神,似要透过我看到谁的影子。
我也会好奇:“你的瞳色似乎又浅了些?”
傅云深笑我道:“这么关注我?莫不是爱上我了?”
我撇撇嘴: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不会。”
偶尔,我们也会在御花园中与鬼魂般飘忽的楚怜擦身而过。她眼神迷蒙,好似不认识我了,我便安静地走过去。
可楚怜怎么会一直安静下去呢?
我与傅云深正着散步,楚怜经过时突然发狂,拿着一把匕首,抵住我的脖子。
有些疼,但比起我人生中那些绝望的遭遇,也不算太疼。
有预谋的受伤,总还可控。
毕竟,是我在她发狂前,故意拿着傅云深赠我的定亲金簪晃荡。那簪子上雕刻的银杏叶栩栩如生,和眼前飘落这些如出一辙。
我初次在傅云深眼中看到风轻云淡外的情绪,焦急、后悔、还有一丝隐痛:“别动她!”
我目光垂向地面,等待匕首刺得更深,嘴中尽是些诛心之言:
“还记得你的母亲吗,她死了,被人像狗一样扔在乱葬岗。”
“哦对了,你喜欢的男人,他一辈子都不会娶你。”
“堂姐,你可听过落水的凤凰不如鸡。我看你这凰女,当不长了……”
傅云深低声吼道:“楚愉,求你别再激怒她。求你,顾惜自己的性命。你想让她死,想让谁死,我都可以帮你……”
顾惜自己?
我一直很顾惜自己啊。是你们不顾惜我……是这天下不顾惜我。
趁楚怜不备,傅云深拂手打开她的手掌,匕首飞起,锋刃正对他心脏。傅云深翻身躲过,但匕首还是插进了他的左胸。
离心口只差一寸,但他第一时间忍着疼抓住我。
“救人啊,大公主发狂杀人了。”侍卫将我们团团围住,皇帝焦急赶到,看到的这一幕。
他引以为傲的女儿,精神涣散,披头散发,状如疯妇。
而我们都受了重伤,一看便知是楚怜狂性大发的杰作。终于,在我的算计下,楚怜再无翻身机会。她会在幽暗的宫殿中,老死一生,或许等不到老死,她便会被宫中窒息的空气,逼得自我了断。
忍着痛苦,皇帝终于下了一道旨意:“大公主疯了,自今日起她幽静宫中,非诏不得出。”
傅云深眼中看不到其他人,只怒目瞪我,他的手还紧紧拉着我的手,那些血液流到手心融到一起,黏黏腻腻十分不舒服。我却已经没力气挣脱了。
恍惚间我发现,他的瞳色已经像是琉璃般剔透。
“好像幼时最喜爱的琉璃珠啊。”我想。
想着想着,人便晕死过去。
(十)
我又梦到了八岁那年。
被楚怜的狗吓到后,我接连几日高烧不醒。半梦半醒间,感觉到有人将一只簪子塞到我手中。
“求求你,好起来吧。”是个小男孩的声音。
虽然感谢他的好意,但我其实,不想好起来的。我想父皇母妃,死了之后就能羽化登月找到他们。可我找不见他们……
我急得哭出来,却感觉到一阵妥帖窝心的暖意,柔软似母亲的怀抱。渐渐地我不哭了,耳畔听到那个男孩又说:“我会守着你的。小公主。”
“守着我?你为什么要守着我?”我有好多问题想问,但男孩的声音愈来愈虚,直至消散。
我挣扎着睁眼,想看清他的真面目,然而醒来之后,看到的是傅云深。
他睡着了,流血的伤口已经凝滞,白色长袍如今满目殷红。自我们相识起,他从未这般狼狈过。
我静静看着他,轻喃道:“梦里那个人,是你吗?”
他轻哼一声,转醒过来:“你……醒了。”
“醒了。”
他沉默了许久才答:“醒了就好。”
“傅云深。”我已经很久没有连名带姓叫他了,“我梦到一个人,说会守着我。那个人是你吗?请你别骗我,我想听实话。”
他迟疑片刻,终究点了点头:“是我。”
“我们认识?”
他却落寞道,羽睫垂下挡住双眼:“我们不认识。但我需要守着你。傅氏一族身负天命,世代守护大齐帝星。”
是需要,却不是想要。
我仰天长叹,良久之后,才缓缓开口:“你父亲说我是天煞孤星,你又称我帝星。我到底是什么?”
他道:“公主,过去之事很复杂。他们……他们不是想用命格困住你,是要护你。当时,先帝与你母妃被歹人暗害身负剧毒,寿元不长,若现在的皇帝知道你是帝星,那你是断断活不了的。我父亲和先帝共同编了这个谎,用他的死做实灾星之名,是想让你好好活着。”
他沉痛地摇摇头:“你不知道,先帝为了护你,编织了一个多大的谎言。”
我心中一痛:可谁能预知,父亲为保护女儿精心编织的谎,最后还是成为了女儿的催命符。
“你口中的歹人……”
“正是当今那位皇帝。他串通宫人给先帝下毒,又逼迫我父亲为楚怜批下‘凰命’,这才有机会名正言顺登基。”
我了然,点点头:“傅云深,你可知今日楚怜发狂,是我故意为之。”
“我知道。你做的一切,我都知道。”
我又道:“那你也知道,我是故意激你救我,好叫楚怜给你一刀?”
“知道。你的苦难皆由我父亲那句‘天煞孤星’而来。大抵,你咽不下这口气吧。”他又道,“楚怜到底没将事情做绝,所以你需要让所有人看到,身负‘凰命’的公主已经变成疯妇,皇帝才会严惩她。”
我亦不得不感叹此人城府之深。明明从一开始看透我所有谋算,却还是不动声色陪我演完这场戏,甚至愿意搭上自己。
“既然知道了,那从此刻起,你不必再守我,也不必再护我。你不欠我,我也不欠你了。”
傅云深落寞点点头,他起身向我告别:“公主,万望珍重。”
他将那支银杏金簪插在我的鬓上:“这簪子是我家传信物,请公主留作纪念吧。云深已经用不上了。”
(十一)
时间过得很快,入夏之后,天气热了起来,人也容易困倦。
我一次又一次循环着一个梦。
梦里只有一个傅云深,他独自立在山巅,看上去心灰意冷。身旁是一排完全相同的坟冢,他转过身去,逐个擦拭墓碑,神情温柔。
“我会让你活过来的,公主。”
像是感应到了什么,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水,汩汩不止。
墓中的人,是我吗?
哪一个是我?又或者,所有的都是我?
这时候傅云深的眸色正如常人,可眼中渐渐滴出血液,越来越多,滴到那支金簪上,发出刺眼的光泽。而他的瞳色也越来越浅,最终变成我们初遇的样子。
记忆像锋利的箭矢,在我头脑中不断穿梭。分明……分明我的人生里还有他的痕迹,可却一点一点被抹除了……
楚怜放狗欺辱我时,有个少年挡在我身前,被咬得鲜血淋漓。
皇帝迫我和亲时,他闯入皇宫,被万箭穿心。
洞房那夜,他抱着我的尸首,一步一步走回齐国。
还有童年时递给他那颗琉璃珠子,求他护我一生。
分明每回都是他与我,可为什么记不起来了?
再次惊醒时,我有些恍惚,究竟梦里是现实,还是此刻是现实,分不清了。梦里有好多的我,坚强的、天真的、怯懦的……还有如今心狠手辣的。我使劲摇晃脑袋,想要再想起什么,却发现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她们好似都是我,又好似早已不是我了。
正当我神思迷离时,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恸哭声,我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
——楚怜,薨了。
(十二)
再次见到傅云深竟是在楚怜的灵堂上。
他憔悴了许多,眼底不见任何情绪。自那夜之后我又做了几次梦,梦里不止出现了傅云深,还有父皇、老国师,也有楚怜。我的人生就像是走马灯,不断经历轮回,死亡、复活,再度死亡,又再度复活。
看着棺材里形容枯槁的女子,我竟有些难过。大仇得报后有快意,却也有失落。傅云深倒是淡然,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袍,又是一派仙风道骨模样。仿佛这个女人的所有痴恋,都与他无关。
我主动迎上前,那些梦境给我留下了太多困惑,只有他能解答。
看出我的意图,傅云深轻声道:“这里人多,我们换个去处。”
他竟又带我回到那棵银杏树下,那几乎透明的眼眸,早已无法看出情绪。傅云深从怀中掏出一颗澄澈的琉璃珠子,递到我手上。
“公主,有什么想问的,就问吧。”
见他如此坦然,我反倒踌躇了:“那些梦……”
他不看我,目光向更远的地方移去:“你自己既然都说是梦境,那便是梦境。”
“可这颗琉璃珠呢?你如何解释。”我将手摊开,日光透过珠子,莹莹发亮,“是我送给你的,对吗?”
傅云深点点头。
“是……哪一世。”
他叹道:“数不清了。大抵,是第一世吧。”
在傅云深的记忆里,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:“从第一世起,你总会直接或间接死在楚怜手里。每一次,我用傅氏家传秘术复活你,你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……而我,总是来迟一步。”
我满脸震惊:“你……和我都是重生?可为什么你有记忆,而我没有。”
“因为我发现,无论如何你都会死。”他道,“所以我开始改变你。”
“什么叫做改变我?”
他痛苦道:“每一世,我都会剥除你的记忆,改变你的性情。我将你变得自私、变得恶毒、变得聪明,可最终还是死了。但我不愿放弃,直到这一世,终于看到转机。你还活着,却已经将楚怜和皇后铲除。公主,这一世或许就是你我的终点。”
“可是,现在的我,被你剥除过所有记忆和原生性情。”我凄然一笑,“还是我吗?”
他道:“我也曾经反复拷问过自己。变成如今这样,你还是我认识并深爱的人吗?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公主。每一次你死在我眼前,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,疯狂煎熬着我。人间于我是炼狱,我不想让你再死,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。”
“傅云深,你真自私。”我嘲弄一笑,“你说这是终点,那如今,我该做什么?”
“想做什么便做什么。去吧,公主。帝星应当归位了。报你的仇、夺回你的一切。”傅云深向我拱手,“即使你变换了性情,我也永远会……”
我道:“不必说这些。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。”
他问:“做什么我都愿意。”
“不要再复活我。无论这一世是生是死、是成是败,停止这场永无止境的循环。”我补充道,“还有,明日此刻,请你为我带来一场雪。”
我决然离去,忽略了他眼中离别的歉疚。
“本该如此。”他在日光下近乎透明,轻声呢喃道,“我也没有能力,再让你回来了。小鱼儿,永别。”
(十三)
城楼高耸,我站在楼上,等待着一场雪如约而至。
大齐繁盛,每日都有无数百姓从城楼来来往往,在他们眼中,当今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君王,所以尊崇。
可他在登基时埋下的因,如今也当结出果。
因“凰命”传说,大齐百姓都深信天命神佛,而我便是在等这一场秋日里足够妖异的大雪,将皇帝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全部扯下。
我身着红装,袖口、腰带上都细密绣着闪光的金线,宛若一只即将涅槃的凤凰。
第一个看到我的是一个小孩子:“爷爷,你看,城楼上有个人。”
第二个、第三个人循着声音看过来。没过多久,所有人都注意到城楼之上立着一个女子,她目光凌厉,红袍宛如秋日灼烧的烈火。
“我乃天降帝星!”我高声呐喊,“当今皇帝无德无品,弑兄杀嫂,以‘凰命’之说蛊惑百姓,名不正言不顺。如今,天降祥瑞,帝星归位,望诸位百姓助我铲平皇城,重树正道!”
“我们凭什么信你!”
“就凭天意!凭六月飞雪。”话毕,方才还是烈日朗照的晴空,霎然飘落鹅毛大雪,“上天降罚!”
这场雪妖异得让人心惊,落到地面却长久不化,越堆越多。我站在雪里,感觉胸中炽热。
“大胆邪祟,你在干什么!”我那皇叔终于现身。
长久不见,他看起来老了很多,堪堪只剩一把骨头。
我怒目道:“我乃帝星,特来取你性命。”拔出腰间那把剑,转眼架到了他脖子上,“你可认罪?”
他咳了几声,血喷我一身。只因衣服是红色,却看不出:“认什么罪?”
我道:“你弑兄、杀嫂、残害忠良,编造谎言骗过了所有百姓。”
他怒目圆瞪:“你胡说。”
“六月飞雪即是见证。”我陈词道。
百姓们已经被这场雪震慑,由第一个人高喊:“杀了他!杀了他!”
最终,城楼下的呼号已经震山催浪般响亮。
一个帝王,如何能接受,自己的臣民如此。
我趁他绝望,一剑抹了他的脖子:“邪祟已除,帝星归位。”
“恭迎帝星!”
“恭迎帝星!”
“恭迎帝星!”
(十四)
我终于找到了梦里的山崖。
可此处并没有那么一排坟冢,只有一座孤坟,静静屹立于山巅。
那墓碑上分明写着:先夫傅云深之墓。
立碑人,竟是我自己。
但转念我便明白过来,这是傅云深为自己立下的碑。登基之后一切回到原位,可他却消失了。我一直着人寻他,却始终寻不见。直到我在国师府找到那本古老的傅氏家谱。上面详细写明了傅氏传人如何重启时间,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——
从眼睛开始,逐渐变得透明,直至消散。
但这本家谱上从未写过,傅氏传人能够改变重生之人的性情。
当夜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到他拿着那颗琉璃珠,逐渐破碎:“童年应下的誓言,我没有辜负。如今,该离开了。”
傅云深死了。
他从未改变过我。
亦从未改变过爱我。
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,我终于大仇得报,成为了齐国新的女帝。在我统治四十年间,风调雨顺,百姓兴旺,一扫前朝颓靡之风,欣欣向荣。
我去世那年,齐国下起大雪,万民齐恸,哭声接连响了三日。而我,只是一动不动注视着大雪:“下雪了。我该,回家了。”
天空一声巨响,东南处升起一颗血红的星星,而距离那颗星星很近的地方,还有一颗淡蓝的星,一直照耀着大齐。
“恭迎帝星历劫回天。”傅云深眼神清明地望向我。
“好久不见,云深仙君。”我微笑着拥抱他。
山高水长,我们总算再见。
完
更新于:1个月前